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声明: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,如有雷同纯属巧合。(本文已完结) 九年前,我爹救下一个美艳的娼妓。 可那娼妓,偷偷将我拐走了。 我是于娼妓窝中长大的官家小姐。 可长大后,我却认那娼妓做了娘。 1 承庆十九年秋,我爹带着全家赴陵水县上任。 途经陵花江时,他救下了一位美貌的女子。 那女子名唤李琴娘。 她原是月陵县的一名娼妓,后来被富商相中。 富商为她赎了身,她给富商做了妾。 可好景不长,富商忽地起了场急病,一命呜呼。 而家中的主母早就视她为眼中钉,因此三七未过,便收买了几个无赖,将她投入了陵花江。 我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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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道中落流落市井, 我被两个娼妓养大, 并认拐走我的人做了娘! (完结)

点击次数:112发布日期:2025-07-03 03:14

声明: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,如有雷同纯属巧合。(本文已完结)

九年前,我爹救下一个美艳的娼妓。

可那娼妓,偷偷将我拐走了。

我是于娼妓窝中长大的官家小姐。

可长大后,我却认那娼妓做了娘。

1

承庆十九年秋,我爹带着全家赴陵水县上任。

途经陵花江时,他救下了一位美貌的女子。

那女子名唤李琴娘。

她原是月陵县的一名娼妓,后来被富商相中。

富商为她赎了身,她给富商做了妾。

可好景不长,富商忽地起了场急病,一命呜呼。

而家中的主母早就视她为眼中钉,因此三七未过,便收买了几个无赖,将她投入了陵花江。

我爹在陵花江里将她救起时,她披头散发、衣裳尽湿,一张花容月貌的脸吓得又青又白,跟水鬼似的。

我娘出自清河崔氏,她一贯对娼妓粉头嗤之以鼻。

但奈何李琴娘哆哆嗦嗦地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。

最终我娘一时心软,将她带回了陵水县。

琴娘做得一手好糕点。

入府后,她每日素面清衣地窝在小厨房里,从未有过逾矩之态。

我娘暗中观察了她数月,也不得不叹一句:「原是我多心了。」

可没想到第二年岁朝刚过,她便勾搭上了府里的车夫来旺。

他二人几次在花园的假山后私会,被人堵住时,两个人皆是神色颠倒、衣冠不整。

我娘大怒,命人先将他们绑到柴房里关着,然后搜了他们的屋子。

果然,婆子们在来旺的被窝里面搜到一条绣着芙蓉花的汗巾子。

而那条汗巾子,正是琴娘的。

琴娘被下人死死缚住双臂,再一次跪倒在我娘面前。

「大娘子容禀,您和主君对奴有大恩,奴虽出身下贱,却不是那没羞没臊忘恩负义的人,若是,便到了下辈子也不得好死!实则是那来旺几番纠缠奴,还抢走了奴的汗巾子,奴自知名声不好,不敢声张,只能私下寻他讨要。奴再不敢了!什么劳什子汗巾子,奴不要就是了,大娘子您再信奴一回,奴还未报生死大恩,便是死,奴也是断不肯离府的!」

她边哭边诉,额头将青砖磕出几抹殷红血渍,可我娘的怒气却因着那殷红更盛了。

她气巍巍地用手指着琴娘道:

「下贱胚子就是下贱胚子,哪怕从了良,也难改骨子里的污糟!你谎话连篇,以死威逼主母,我岂能再容你这样的油嘴儿在府里兴风作浪!」

「大娘子,奴是周家奴,奴不走!」

「今日便放了你的籍,打出去!」

「大娘子,奴——」

深宅大院的婆子们自有拿人的手段。

她们狠狠抓起琴娘的发髻,掰开她的下巴,强行将烂抹布塞进了她的嘴里,令她想喊也喊不出。

琴娘气息受滞,杏眼登时睁得比牛还大,串珠般的泪儿在拉扯拖行中蹦出来,砸在府里的青石砖上,呜咽哭号,无声无息。

因着是在正月里,第二日又是上元节。

所以我娘手下留情,只命人打了她五板子,赶出了府。

可是琴娘没走,她在城里偷偷藏了起来。

上元节是陵水县最热闹的日子。

那晚东风怒放花千树,玉壶光转鱼龙舞,全城的老百姓都衣装光鲜地出了门。

那年我六岁,原本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。

可两个年轻的乳娘艳羡墙外的花山灯海,一时贪玩,偷偷将我带出了门。

她们不仅把我带出了门,还把我给——

「你们这两个天杀的,快放下我们家荷姐儿!」

城隍庙门外,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。

忽然有两个和气的大叔说可以带我去找被人群挤散了的乳娘。

我害怕极了,想哭,泫然欲泣时,大叔却突然变了脸,伸胳膊将我拦腰抱起就要跑。

惊慌失措中,我不知琴娘是怎样扑身出来自两个大汉手里将我抢走的。

只是后来到了城外,我才看见她发髻松散,双颊红肿,似是狠狠挨了顿打。

她抱着我来到了城外的十里坡,是来旺将她哄来的。

来旺也被打了板子轰出了府。

可出府之后,他依旧涎皮赖脸地缠着琴娘。

「你当下把这丫头送回去算怎么回事呢?主母真能信你?保不齐会以为你是怀恨在心故意拐了她家的孩儿!到时就不是打板子,而是蹲监吃牢饭,砍头也说不定!」

「你不是一心想回府吗?依我说,咱们将她好生养着,几日后再送回。一来,几日光景,主母的怒气也消了;二来,教他们好生急一阵,待心灰了,咱再抱着孩儿回去,到时主君主母定然喜到发昏,回府的事儿就好提了。」

「恩将仇报?我的好人儿,你也忒心实了些!他家捆你关你打你赶你时,可没半分手软呐!你难道忘了自己是什么出身,人家压根没把你当人瞧,说到底,咱们才是一样的苦命人。」

「……」

那来旺巧舌如簧,琴娘的腿都要踏上周府门前的台阶了,他硬生生将她说得心神不定,转身又返了回去。

来旺在十里坡有个瞎眼的堂叔,我们就暂住在瞎子的家里。

当晚,来旺叔侄住东屋,琴娘和我住西屋。

可半夜里来旺却摸黑上了西屋的炕。

我睡得迷迷糊糊的,依稀听见琴娘压低声音咒骂他:

「凭你这个尖嘴猴腮黑心肠的遭瘟汉也想近我的身?呸!你也配?趁早死了这份心!」

那来旺许是被挠坏了脸,他蹦下炕,扭身就甩了琴娘一个大耳光:

「都被赶出来了,还做甚春秋大梦!趁早依了我是正经事!」

可骂虽骂打虽打,他到底畏惧琴娘的烈性,没有再纠缠。

窗外大雪如绵,雪光透过破旧的窗纸洒在琴娘身上。

她发髻凌乱,双肩颤抖,一张脸埋在掌心之间,整夜呜咽声未断。

第二日果然有衙门的人寻到了十里坡。

可来旺将我和琴娘藏进了冬日存储白菜的地窖里混了过去。

强熬到第四日,琴娘坐不住了。

趁着来旺去赌钱的时机,她偷偷抱着我到了陵水县的城门外,想把我送回周府。

可很快,她又红肿着双眼,踉踉跄跄地将我抱了回来。

因为城门上贴着一张告示,围观的老百姓们都议论纷纷地说:「周县令一家昨日因罪落狱了。」

2

深夜,来旺打探消息回来了。

「主君一家到底坏了什么事?」

琴娘早已在屋内燥得团团转,见来旺进屋,她一把抓住来旺的胳膊急问。

来旺摘下毡笠,脸色带着三分后怕七分侥幸地道:

「听说是受了京城崔氏的牵连,周家所有人都落了狱,连在册的奴才都没能幸免。阿弥陀佛,亏得咱们是有福的,早早就被赶了出来。」

琴娘大惊:「那有何说法?」

「案子还在监审,判到哪一步,就要看京城那边的水深水浅了。」

琴娘闻言瘫坐在炕上,口中喃喃地道:

「神仙打架,小鬼遭殃,主君那么个清水白莲似的人物,怎受得如此磋磨——」

一语未罢,她突然以手捂脸,搂住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我,号啕大哭起来。

来旺被她哭得颇不耐烦:

「哭啥?原指望你怀里的丫头能为咱们挣条回府的路,这下倒好,不仅路没了,她还成了烫手的山芋。好么样儿的,出门看个花灯就能把姑娘丢了?说出去谁信?!两个乳娘干什么的?保不齐是早就听到了风声,提前把姑娘故意丢出来的。」

「放屁!」琴娘抹抹眼泪,自炕头上气得跳起脚来,「扯你娘的臊!主君堂堂正正,绝不像你这般花花心肠!」

来旺冷笑:「你急什么?又戳中你哪段心肠了?」

「呸!你是不是思量着要去官衙告个密,挣几两银子做嚼果儿?」

来旺不服:「看不起谁?我也是拳头上立得人、胳膊上走得马的男子汉,能干那缺德事儿?」

可话虽如此说,琴娘却依旧信不过来旺。

当晚她搂着我一夜没敢合眼,到了鸡鸣时分,门栓「吱」的一声响了,是来旺蹑手蹑手地出了门。

他刚一出门,琴娘就急慌慌地将我唤醒了。

「荷姐儿别睡了,咱们赶紧逃。」

乡野积雪难行,琴娘怕我留下脚印,因此一路背着我上了山。

她前些日刚挨了板子,身子原就不好。

如今又背着我,真真是一步三晃,步步难行。

我趴在她的背上,细声细气地问:「琴娘,我们为什么要逃?」

琴娘呼哧呼哧地道:「那瘪犊子存着心要害咱们呐。」

我虽年幼,却不喜欢车夫来旺。

虽然来旺时常弯着腰朝着我笑,可他一笑就眯起眼,眼角的纹路似后花园里的蚰蜒似的,难看死了。

但是我喜欢琴娘。

因为在府里时,我就爱吃她做的牛乳糕,且这几日都是琴娘哄着我吃饭、安寝,就连如厕,她也会寸步不离地陪着我。

我紧紧伏在她的背上,感受着自她鬓间传来的热气,虽天寒地冻,却不觉得冷。

也不知过了多久,琴娘实在撑不住,终于在半山腰的一棵古松下停住了脚步。

遥遥地,她往山下望去,果然隐约见一队衙役奔向了来旺那瞎眼堂叔的家。

「遭瘟的来旺!果然是黑心的行货!」

那一日,琴娘带着我边走边哭,边哭边骂,直到嗓子嘶哑,才在天黑之时到了月陵县。

陵水县与月陵县只有一江之隔。

她原是月陵县的人,如今为了避难,她又带着我逃回了月陵县。

稀薄的月色下,她在一座大宅前停下,然后筋疲力尽地叩响了眼前的朱门。

一间暖香袭人的屋子里,琴娘跪倒在一位上了几分年纪的妇人面前,磕头如捣米:

「妈妈,您行行好,就收留儿吧。」

妇人摸着满头的珠翠,面露难色:

「我的儿,不是我不肯留你,只是你也知晓凤娘的性子,她——」

琴娘忙道:「妈妈,昔日在院子里时,儿和凤娘情同姐妹,求您帮儿说几句好话。」

「噗嗤」一声,那妇人乐了:

「当真情同姐妹?妈妈我这双眼睛,难道是瞎的?」

「妈妈,您自是眼明心又善的,看在儿曾经给您挣过几两脂粉钱的份上,您发发善心,儿会做点心会抚琴,端茶倒水亦心甘,若您还觉得不够——」

说到此,琴娘微微仰头,硬生生将泪水逼回眼眶。

随后,她面色决绝地伸出手指,缓缓解开衣衫,露出一抹雪白的胸脯子:

「凤娘如今金贵,难免心高气傲,但那些官人子弟又岂能轻易得罪?您收留儿,今后若有凤娘实为勉强不愿接待的恩客,儿愿替她侍奉。」

琴娘是从了良的娼。

可如今她又重跪倒在了妈妈面前卖弄起了胸脯子。

那陈妈妈自是愿意的,因为家里的花魁娘子杜凤梧,也就是她们口中的「凤娘」,是个颇为傲气的。

不通学识的不愿接,长相丑陋的不愿接,言谈粗鄙的不愿接,样样都好却不合她眼缘的也不愿接。

为了这,陈妈妈已经得罪了好几位贵胄子弟。

而琴娘姿色艳绝,当初也曾「五陵年少争缠头」,留下她,便是多我一个拖油瓶,陈妈妈亦是血赚的。

当夜凤娘不在家,听说是被吴大官人接走去听戏了。

而三日后待凤娘回家看到琴娘和我时,我们早就已经安顿好了。

我敢肯定,琴娘是个谎话精。

因为她哄我说:「到这儿就算到家了!有我在,你就安下心好好住着。」

可扭头她就去凤娘面前献殷勤。

凤娘冷了,她用手给她暖脚;凤娘醉了,她亲自给她擦秽物;凤娘馋了,她连觉都不睡,巴巴地给她做一宿的糕点。

便是如此,凤娘也颇瞧不上她。

她斜倚在锦榻上朝琴娘冷笑:「哟,你昔日那张狂劲呢?」

琴娘哈着腰地用银签子扎着葡萄送到她唇边:「你原是官家小姐,怎与我这市井出身的一般见识?」

凤娘轻启朱唇,将葡萄含进嘴里:「我也不是容不得你。」

琴娘伸手接过她吐出来的葡萄皮吃掉,边吃边嬉皮笑脸:「你才艺双绝,当之无愧的花魁娘子,自然是大人有大量。」

凤娘微微蹙眉,将目光转向一旁小锦杌上安安静静坐着的我:「但你身边的这个小丫头——」

琴娘神色一滞,玉手一顿,声音倏地起了几分哀绝的愠意:

「凤娘,你对我做什么都行,但对她,做什么都不行。」

沉浸在被小意迎合中的凤娘闻声亦是一愣,她一会儿盯住我,一会儿盯住琴娘。

半晌,她赧然一笑,朝琴娘弯眸嗔道:「你瞧你,我又没说什么。」

3

半个月后,李琴娘要重新接客了。

月陵县的刘千户,家中不仅颇有巨资,且有虚闲的官职在身,可他之前几番要拜会花魁娘子,凤娘都耍性子没见。

只因那刘千户是个惯会在房中折腾人的,据说他那些个花样,连他家中的妻妾都避之不及。

是琴娘自己曾亲口对陈妈妈说过的:「若有凤娘实为勉强不愿接待的恩客,儿愿替她侍奉。」

这回,陈妈妈让她兑现承诺。

为了能有个容身之处,琴娘不得不重施粉黛上刑场。

「上刑场」这三个字,是她在凃胭脂时丧着脸自言自语的。

我虽年幼,瞧她的表情亦知这不是什么好事。

因此我含泪趴在她的膝上不舍地道:「琴娘,你别去呀。」

琴娘捧起我的脸,在我粉嫩的小脸上狠狠亲了一口。

她笑了,笑得夸张至极,简直比哭还难看。

「哈哈,我是去吃席!你乖乖在房里等着,若害怕就去凤娘屋里,我一会儿就回。」

琴娘去了前院,我一个人无聊,于是去找凤娘。

凤娘有着一张极为白净的脸,像我曾喝过的牛乳一般白。

她长得很美,但她的美和琴娘的不一样。

琴娘的美,是春日枝头桃花热热闹闹的美,她可喜可笑,可嗔可怒,喜时能和你嘻嘻哈哈滚成一团,怒时能出言掘人的八辈祖宗坟。

而凤娘的美,是空谷里的兰草,香香的,遥遥的,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,与她多说一句玩笑话都令人觉得着实轻浮,万般不该。

可说来也怪,当着琴娘的面,凤娘对我淡淡的。

而一旦琴娘不在,凤娘就像换了个人一般。

她会用水葱似的手指掰金丝糕喂我吃,给我喝甜津津的糖橘水,有时还会手把手地教我写字。

我的手太小,握不住笔,她便偷偷嘱婢子去街上买了小毛笔给我用。

有一次我伏在小锦杌上写字时,凤娘摸着我的小髻幽幽叹气道:「造孽啊,这么小的孩子,比我当初的年纪还要小。」

我学着她的模样,也皱着眉叹气:「哎!」

凤娘登时便被我逗乐了,她用玉指点点我的鼻子尖:「你叹气做什么?」

我撇嘴欲哭:「我想我爹娘了。」

凤娘身子一怔:「荷姐儿你——你知道你家中事?」

我点头,轻声答:「知道。」

我隐约知道爹娘有事,在陵水县那个有着后花园的家也回不去了。

可我不敢说,亦不敢问。

我怕我问了,琴娘又会抱着我一通哭,她可爱哭了。

而如今我只有爱哭的她了。

屋内不知为何,一时间静得吓人。

未几,凤娘背过身去以帕子不住地揉眼睛,揉完眼睛又擦脸,双肩还一颤一颤地抖个不停。

这屋静着,前院却突然像开了锅似的喧哗起来。

哭喊声、咒骂声、厮打声、慰劝声混在一起,还夹杂着打砸东西的锵鸣响动。

凤娘登时惊得站起身来,我亦吓得拿不住笔,小手一抖,写歪了「人」字的一捺。

很快,有婢子扶着披头散发、衣裳尽烂的琴娘推开了凤娘的屋门。

人未进屋,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先至,那凄惨悲痛之意,令人无伤亦自伤,无情亦垂泪。

「凤娘,那禽兽拿咱们不当人,我做不到啊,凤娘——」

琴娘进屋便哭着伏倒在锦榻上,鼻涕眼泪一把把黏在她的衣襟前。

「他撕烂我的裙袜,用臭鞋装果子逼我吃,将酒倒在我脸上,还要把我的双腿绑在床柱,我、我拼命大叫,挠了他——」

「那些有钱人玩弄咱们的身子不算,还偏要践踏咱们的脸面,难道咱们就天生下贱?!」

「凤娘,你饶我这一回,就一回——」

我被眼前这景吓得哇哇大哭,凤娘厉声朝婢子道了一句:「没眼力的奴儿,快把荷姐儿带下去!」

然后便上前扶起了泪珠不止的琴娘。

婢子将我带到院中玩耍,隔着窗棂,我听见凤娘叹气道:

「我早瞧出你与昔日不一样。昔日,只要有金银,便是癞蛤蟆你也接待,再暴淫也是肯的,可如今,哎,傻货,你、你是入了情之苦海了。」

那刘千户岂是好惹的?何况他的脸还被琴娘挠出好几道子血痕。

陈妈妈伏低做小好话说尽,才稍稍解了他两分怒气。

剩下的八分,陈妈妈找了县里有名望的中间人从中说和,凤娘又应了陪他喝三天花酒,这桩风波才勉强算过去。

因着赔了许多金银,陈妈妈动了怒,非要将我们扫地出门。

「哪儿来的回哪儿去,我这里庙小,留不得你这般大的菩萨。」

我站在琴娘身旁,琴娘跪在地上:「妈妈,您行行好,您——」

陈妈妈白眼一翻,挥手便命人来拖我们。

正纠缠时,凤娘穿着白绫袄、胭脂裙,神色居傲地推开了门。

她轻启朱唇,冷笑着朝陈妈妈淡淡道:[妈妈,在这座院子,谁去谁留,谁说了算?]

凤娘是陈妈妈的摇钱树,是天底下她最不肯得罪的聚宝盆。

而这座位于陵花江畔的大宅子,也是吴大官人借与凤娘住的所以,琴娘和我留了下来。

但留是留下来了,待遇却差了许多。

胭脂水粉没了,糕点果品没了,衣衫首饰也没了。

琴娘成了这院中的一名粗始厨娘,每日在灶间里烧水煮茶蒸点心,三餐只能啃凉馒头。

但琴娘知足:[馒头多香啊,哈哈哈,又凉又香。]

凤娘和琴娘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,有时长夜漫漫,琴娘还会带着我去凤娘层里玩。

凤娘素来话少,唯喜倚在榻上读诗文。

每每这时,琴娘便坐在榻边安静地做针指,而我则伏在小锦杌上学写字。

四月暮春,昼夜相宜,草木繁盛,芳菲始开,凤娘在窗前的月色里读: [上古有大椿者,以八千岁为春,八千岁为秋。]

打络子的琴娘身子一怔,忍不住抬头问:[是哪个春?]

凤娘抵嘴笑:[第二个春,是思春的[春]。]

[那第一个呢?]

[第一个椿,是周椿堂的[椿] 。]

琴娘登时双颊通红,随手抓起一个帕子丢到反娘的脸上狠狠啐了一口:[小油嘴,你坏死了!]

随后她扭头心虚地瞧我。

我正全神贯注地写字,心无旁骛,置若罔闻。

见我没有任何异样,琴娘才面色缓和,朝凤娘翻起了白眼:[当着荷姐儿的面儿,少胡说。]

京城里的党争一直持续到六月,六月里朝廷下了判决。

周家财产抄没,家奴变卖,我爹娘和长兄幼弟都要押到大名府去蹲监。

我爹在陵水县任职的半年里,清正克公,俭廉有度,老百姓一度交口称赞可我爹入狱之后,世人的口风也渐新变了。

他们撇道:[若真是个清官,朝廷能抓他? 哼,恐怕又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!]

4

[我呸!]

[主君明明是无辜受牵连才有了这场牢狱之灾,那伙子眼皮子浅的人却故意黑着心污蔑他,这天底下当真是没有好人了呀!]

听到谣言的琴娘,每每都气得暴跳如如雷,恨不得去撕烂了那帮人的嘴。

凤娘抵着茶淡淡道:

[这天底下至纯的好人极少,至恶的坏人也极少,多的是禁芸水性人。既然是水性,便知心思是流动的,可为雨为露,为冰为雪,为雾为霞,为霜为雹。你碍着他,他便是坏的,你碍不着他,他便是好的。所以世人有言: 众生好度人难度。说的就是这个理儿。]

琴娘一拍脑门,悟了:[水性扬花?]

凤娘剜了她一眼,放下茶扭身便走:[真是对牛弹琴。]

瑟娘双眸一亮,又悟了:

[没错!就是对牛弹琴!那帮黑心牛哪知主君的好,主君真是弹错琴了!]

自从我爹娘被押送到了大名府,琴娘便一直赖着凤娘想法子找门路。

别说,后来还真被她们把门路给找着了。

凤娘的老相好吴大官人有个妻舅是在大名府做丝绸生意的。

而他妻舅的族弟就在衙门里做牢头。

琴娘虽穷得叮当响,但胜在脸皮厚。

她猴在反娘身上嬉皮笑脸地道:[好姐姐,我签个卖身契给你,你好歹借我点银子应急。]

凤娘挑眉了她一声:[我要你这块臭肉有何用?]

[咋没用? 你活着,我为你端茶沏水倒溺壶,你死了,我变鸟龟为你驮墓碑。]

凤娘面冷心软,经不得琴娘胡搅蛮缠,到底借了她一百两银子。

她在吴大官人家里寄放着几个箱笼。

为防陈妈妈暗中翻她的东西,她将金银首饰都藏在了那几个箱笼里,细数得有千金之数。

琴娘得了银子,欢天喜地地开始置办东西。

衣裳、吃食、生药、书笔、男子净面的物什,凡是她能想到的都买了。

她打算亲自走一趟大名府。

大名府距月陵县有一百多里,坐着马车大半天就能到。

可临近出发,琴娘却实然怂了:

[荷姐儿的事,我咋跟主君主母开口? 我问心有愧呀!]

凤姐将包裹强塞进她怀里,推推搡搡地将她弄上了车:[别再聒噪,再磨蹭大都要黑了。]

这一趟,琴娘说第二日就回,可第三日她也没回。

到了第四日,她终于红肿着双眼回来了,可一进房就搂着我放声大哭。

凤娘闻声而来,急得也跟什么似的。

[你这混货,怎么只顾得哭? 到底怎么了?]

琴娘抹抹眼泪,止住哀声,哽咽地道:

[主君一家太可怜了,他们就窝在一间小小的牢房里,喝凉水食冷饭,两个哥儿瘦了,主看胡子拉碴,主母平素那么个强势的人,如今被磋磨得更是半点精气神都没有。]

[那荷姐儿的事你说了没有?]

[说了。主君主母非但没怪罪,反倒谢了我,只是主君说来旺始终是个祸害,恐怕哪日会害了荷姐儿]。

[那畜牲的事儿日后从长计议,只是你,怎的今日才回来?]

说到这儿,琴娘脸色讪讪的,登时不好意思起来:

[我、我心里不自在,便在牢狱外面呆愣着坐了两日。]

凤娘闻言长舒一口气,她很很拧了拧琴娘的脸蛋骂道: [你这个傻货,真真是要把人担心死!]

大名府那边的牢头收了琴娘八十两银子,答应会在牢狱里照应着周家人。

不过琴娘仍不放心,她打算每三个月去探一次监。

[那牢头看起来虽实诚,但我不敢信哩。]

自从有了盼头,琴娘的心肠变得更加火热。

她最高兴的日子便是每三个月即将远行的那几天。

[主君爱吃荷花酥,大娘子爱吃糯米糕,两位哥儿爱吃甜津津的金乳团。]

她系着胳膊,在灶间里一边做点心一边美滋滋地念叨,整个人都散发着明亮的喜气。

凤娘一直托人在陵水县帮忙盯着来旺。

到了隆冬,有消息说,来旺死了。

原来琴娘带着我跑了之后,来旺娶了一个年轻的寡妇,为了生计,他还去了一位李大官人的生药铺里做伙计。

但那李大官人不知怎的,竟然背着他跟那风流寡妇看对眼了,两个人天雷勾地火,难分难舍得很。后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,李大官人设了个圈套,说来旺偷了生药铺的采买金,将来旺送进了官府。

官商勾结,哪容来旺分辩?

就这样,来旺狠狠挨了二十板子,被打得口叶鲜血、气若游丝,在牢里没几天就丢了性命。

琴娘听到这个消息后,先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后又咬牙切齿地叹了一句:[这世道,真没好人了!

进入腊月里,凤娘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少。

今儿吴大官人请听戏,明儿赵掌柜请吃酒,回到家她也是醉疆重地倒头便睡,偶尔半夜还得呕上两口。

不过腊月初九我生辰那日,她却破天荒地没有出门。

不仅没有出门,她还送了我一件亲手缝制的鹅黄色绉条线裙。

因着怕陈妈妈责怪,琴娘是关起门来替我过生辰的。

她给我做了一碗长寿面,面里卧着一枚黄澄澄的鸡蛋。

见到那条纱裙,琴娘假意嗔道:[堂堂的花魁娘子小气巴拉,送出的礼竟如此寒酸。]

凤娘挑眉:[有眼无珠的蠢货,这可是我亲手做的,荷姐儿喜欢就行,显得着你?]

那裙子好美,我自是喜欢的,于是我甜甜地开口:[谢谢凤姨!]

那一晚,凤娘喝了一大银注子的酒,琴娘怎么劝都劝不住。

后来她索性不劝了,任凤娘胡闹了一宿。

月牙高悬,冬夜如霜,素来清傲如兰的凤娘喝得烂醉如泥,伏在琴娘身上不住嘴地诵诗。

[慈母手中线,游子身上衣,临行密密缝,意恐迟迟归。]

琴娘听不懂,满嘴胡诌:[对,龟,等我死了,我一定变个大乌龟去给你驼碑呀。]

凤娘被她的话恶心到了,秽物吐了琴娘一裙子,气得琴娘直要扬手接她.可待婢子为反娘换好衣裳扶去休息之后,琴娘望着天上的一弯月牙,却忍不住微微红了眼眶.她摸着我的小脑袋瓜子,然地道

[腊月初九,八年前的今日,是你凤姨家破人亡的日子。]

凤娘原也是大家闺秀,母亲出身世族,父亲在朝中做着五品官。

但在一次党争之中,他们全家受到牵连,父亲死在流放的路上,母亲投河身亡,而她孤苦伶仃,被人牙子几经转手,最终到了陈妈妈身边。

那一年,凤娘只有十二岁。

当时陈妈妈的院子里虽然养着几个丫头,但最出众的就是凤娘和琴娘。

这两个人互相看不上,少不得要争吵,可吵到最后,谁也逃不开命运的爪牙。

凤娘一心卖艺不卖身,可在十五岁那年还是被陈妈妈设计梳弄了。

而琴娘有幸被富商看中,却又被家中的主母沉了江。

若非我爹相救,她早就被喂江里的乌龟了,还哪有机会变乌龟去碑。

说起来,她们也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。

而如今,可怜人的行列里,又加上了一个小小的我。

我父亲出身小更之家,族中人息萧条。

而我母亲一支都深陷党争之中,泥菩萨管不了土菩萨,更是无法顾及我。

所以,我一直跟着琴娘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。

琴娘不允许我出后院,而后院所有的人对我都算友善,除了陈妈妈。

陈妈妈是个贪婪鄙俗的人,她时常趁凤娘不在家时,偷偷去翻凤娘的拣妆和箱笼。

有几回被我无意间撞见,她用力揪住我的小警警告我:[敢瞎说,掐死你。]

可凤娘一回家,我就告诉她了。

哼,凤姨对我那么好,我才不会怕一个老虞婆。

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到了承庆二十一年的六月。

六月暑气燕蒸,琴娘的心也火炭似的热,因为我爹娘的牢刑要到期了。

当初朝廷只判了他们三年,按日子,六月底他们就能出来。

琴娘这三年一直打络子做针指,凤娘也有心抬举她,每每客人来都让她做几碟了拿手的糕点。

客人一高兴,随手赏点首饰缎子香球之类的,攒起来都是钱。

别小看这些零打碎敲的进项,琴娘就靠着这些,三年里居然攒了八十多两银子。

也怪不得世人都说红粉院是销金窟呢!

[这八十两银子,四十两租套院子,二十两置办家什,十两买衣衫鞋袜,还剩十两留给主母,随她心意添些什么都好。]

琴娘掰着手指头,喜气洋洋地一桩桩说着怎么用银子,眉眼弯得比天空的月牙还俏丽。

凤娘忍不住在旁给她泄气:

[别忘了,你还欠我一百两呢。]

琴娘趾高气扬地摆手:[差不了你啊,我们主君是做过知县的人,他可有能耐了。]

凤娘抿嘴含笑,摇着白团扇任她张狂。

这三年里,琴娘独自跑了八九趟大名府,而这次,她决定带我一起去。

我已然九岁,亭亭玉立,性情初成,行事也颇有几分主意。

琴娘平素常常道:[你的性子不像你爹,像你娘。]

娘的模样性情,其实我已忘掉了大半。

孩童时的记忆总是短暂的,而我的记忆是自三年前上元节那日开始清晰的。

六月底,我和琴娘坐上了前往大名府的马车。

一百多里的路程,我原以为很容易。

然而上了路才知道,这一路上山凶水险,磕磕绊绊,是需要时时小心处处留神的。

可琴娘一个弱女子,她于这条路上独自行了三年啊。

我们于清晨出发,直到下午才到大名府。

将我安顿在城内的一家小客栈后,琴娘自己先去找张牢头打探消息。

我在客栈内左等她不回,右等她不回。

到掌灯时分,她终于回来了,却双眼红肿,失魂落魄,就像个提线木偶似的少了一口气。

[这缺了大德的世道,是真真要人命啊!]

窗外雷电轰鸣,暴雨如注,屋内她与我抱头痛哭,哭不给人留活路的世道,哭执意要捉弄人的老天。

周家人的牢期到了,可朝廷却有人从中作梗,将牢刑无限延期了。

无限延期了!

琴娘受不住这个晴天霹雳,当晚身了就发起热来。

我哭求客栈掌柜的帮我请郎中、熬药汤,巴巴地跪在她床边守了一夜。

第二日,她强咬着牙关坐了起来:[荷姐儿,我带你去见你的爹娘。

大名府的牢狱前,两个牢子一见琴娘便嘻嘻哈哈地上前打打趣她:

[哟,小白果又来探监啦? 这么大的日头,你瞧你,晒不黑,还是雪白雪白的。]

[哈,哪是小白果,分明是小香玉。小香玉,这回又给你那旧主儿带什么好东西了? ]

琴娘将我挡在身后,抱着包裹忍着恶心,强撑着病体朝他们款款施礼。

[两位爷,求你们通融一下。]

牢子们故意耍她:[行啊,哪回没通融,但这回高低得香一个。]

[就是,不能再让你这蹄子插科打诨混过去了。]

正纠缠时,张牢头从里面走了出来,他皱着眉训斥两个牢子!

[她是个可怜人,你们何苦耍她? ]

张牢头性情实诚,这些年亏得有他,周家人才没有遭太多的罪。

可即便如此,当我在牢房里见到爹娘兄弟时,我依旧认不出来他们了。

琴娘常说我爹是个芝兰玉树的年轻男子,可我看见的他却只有瘦,瘦得只剩风骨。

而那个皮肤粗糙的妇人一一我娘崔氏,鬓白珠黄,细纹满面,比乡野妇人还要不济。

我十三岁的兄长和七岁的幼弟倒是脸频有肉,可因着常年不见日光,面色显得格外惨白。

周家五口,四人身陷牢狱,一人娼妓窝里求生。

如今一家团聚,自然人人热泪滚滚。

因怕隔墙有耳,琴娘拉我跪倒,含泪道: [奴身受主君主母大恩,今儿带着奴的女儿来给您二位磕头。

隔着铁监,我跪倒朝爹娘重重磕了几个头。

我娘忍不住扑将过来紧紧抓住了我的手,而我爹则扭过身去,黯然地擦掉了眼角的泪水。

被人诬陷入狱,他没哭;听闻释放无望,他没哭,可是见到已然亭亭玉立少女模样的我,这个满身风骨的昔日探花郎却忍不住落泪泪了。

至亲骨肉,相见却不能相认。

怎令人不悲?

6

自大名府回来后,琴娘整日郁郁寡欢。

忽然有一日,她找到凤娘说要搬走。

[以前总掰着手指过日子,有盼头,可如今不一样了。这院子里人多眼杂,我不能让荷姐日后被人指着脊梁骨骂[是在娼妓窝里长大的],咱们是没指望的人,可荷姐儿不是。]

凤娘却舍不得我们:

[你若执意走,我不强留,可便是要走,也得先想好如何安身过活不是?]

[我想好了,那八十两银子我没动,就在陵花江边租间门面卖茶水点心。]

[对呀。]

凤娘紧紧摸着我的手不放,[门面选好了没?物什置办了没? 都没有吧? 那就先留在这儿,等安顿好了再走不迟。]

我在一旁噗嗤一声乐了:

[凤姨这是怕我们走了,没人敢穿房入屋地和您打牙犯嘴了吧?]

凤娘被我逗得花枝烂颤,琴娘却愧恼地摇了摇头,指着我对凤娘道:[瞧瞧,好好的一个官家闺秀,如今学得油嘴滑舌,不行,真得走了呀。

可口中说着要走,却哪里是件容易事。

光是找合适的铺面,琴娘就足足找了一个多月。

也是合该出事。

拜月节那日,凤娘在前院招待城中的一位王提辖。

酒筵中途,凤娘出来更衣,许是时间久了些,醉熏熏的王提辖等得不耐烦,便冷着酒壶晃悠悠地出来寻她,这一寻,就寻到了后院。

当时我正穿着白绫裙,坐在葡萄架下的凉墩上吃糕点。

冷不防地,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突然翅超着闯进来,一把就搂住了我的腰。

我一惊,糕点坠地,扭头正对上一张喷着酒气的臭嘴。

琴娘说得没错,我的性情像极了我娘,强势又烈性。

寻常人家的小姑娘若遇此事,早就吓到软。

可我扬手就给了贴近的猪头男一个大耳光。

那王提辖原本就是个打老婆的班头、坑妇女的领袖。

虽然是酒醉认错了人,可平白挨了打,又怎会善罢甘休? 因此他大眼圆翻,张嘴就开骂:

[囚囊的小娼妇敢打你大爷!]

他不仅要骂,还扬起酒壶要砸我的头。

只听[咣当]一声,珐琅壶瞬时如开花般碎了一地,一道血柱顷刻顺着琴娘的额头直流到腮前。

紧要关头,琴娘不知自哪里蹿出来替我挨了这一下。

那酒鬼见了血,反倒更兴奋了。

他将琴娘死死地压在身下,[刺啦]一下撕开了琴娘的衣襟。

我自知力道不足,拉不开那恶魔,便猛地搬起凉墩向他的头。

瞬间,咒骂声、哭嚎声、尖叫声响彻了整个院子。

凤娘、陈妈妈和众婢子闻声匆匆跑来了。

[哎哟,惹事精哟,我就知道你们俩早晚是个祸害!]

陈妈妈一进院就大骂我和琴娘,凤娘也顾不得许多,伸手来拽王提辖的手臂。

谁料那王提辖犯起浑来,竟用力一甩,猛地将凤娘甩倒在地。然后他起身伸腿,,一脚狠狠踩在了凤娘的脸上。

[好一个娼妇,也敢跟大爷我动手!平日里装样拿样的,还真当自己是千金闺秀了? 我看就是太过纵了你,惯得你都不知自己是什么身份!]

凤娘自出娘胎便娇生惯养,十二岁以后虽沦落风尘,却因色艺双绝被誉为[花魁娘子]

素日里那些贵公子衙二代的,都是哄着她赞着她,恨不得当仙女般奉承着。

她何曾遭受过如此屈辱?

我从未见过反娘的眼神这般冰冷绝望过,在被臭脚踩在脸上的那一刻,我觉得她想到了死。

半夜里,我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
如霜的月华里,我穿衣而出,蹑手蹑脚地来到凤娘的屋外。

屋内燃着幽微的烛火,死一般的静。

也不知过了多久,烛火灭了,然后我听见[咣当]一声响,似是锦杌倒地的声音。

凤娘她……

真的悬梁自尽了。

[亏你还饱读诗书,竟连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道理都不懂!]

锦榻上,头上包着白纱带的琴娘又气又恨又怜地骂着被及时救下来的凤娘。

凤娘一脸生无可恋:[士可杀,不可辱。]

[什么狗屁话,我若跟你似的,早死八百回了。多悬呐,这回若不是荷姐儿机灵,你可真没命了。]

凤娘紧闭双目:[生亦何欢,死亦何苦。]

[苦?这屋里谁不苦?我从小没爹没娘,被黑心的叔婶卖到妓院里,熬到长大有点姿色,还偏偏遇到一个比我更有才艺的你。好不容易被人赎了身有了指望,谁承想没出仁月,指望没了,我还被丢到江里差点喂王八。幸亏主君扑到江里救了我,我以为自此就有了好去处,也踏踏实实地过了半年好日子,可这好日子后来却又被那混蛋来旺给搅和了。我这命数啊,是一波三折,起落起落起落落落落落落没完了还!]

[荷姐儿不苦吗? 六岁就跟我窝在这后院里,家人明明在眼前却不能认,连声[娘] 都不敢叫出。]

[你呀,心气也别太高了。我瞧着吴大官人对你真心不错,你又素有积蓄,不如趁早赎身从了良嫁给他去做妾。]

凤娘闻声,惨然一笑,她接过我递过去的茶水,无力地抿了一口:

[做妾?那吴大娘子说了,绝不与娼妓称姐妹。]

琴娘一愣: [不与娼妓称姐妹?]

[哪户清白正经的人家能允娼妓进门,岂不被世人笑话? ]

[笑话?要被笑话的吗? ]琴娘喃喃问。

凤娘点头,怜爱地摸了摸我的脸蛋:[昔日是我错了心肠,琴娘,你尽快带荷姐儿走吧。世人皆赞莲花出淤泥而不染,可真正如莲的能有几人? 这样肮脏的地方,日后别再来了。]

这场风波之后,瑟娘很快便带我在茶点铺安顿了下来。

茶点铺就在陵花江畔,是个前店后院的布局

门面不大,后院也只有两间房,可足够我们两人住了。

琴娘做的糕点,滋味自然是好吃的,但味道还在其次,胜在花里胡哨。

比如一盘寻常的栗了糕,用荷花模具做成荷花状,便成了荷花栗子糕。

再比如一壶清茶,随手撒上几枚香气郁的花瓣,身价便从十五文变成了二十五文。

陵花江畔风光秀美,是文人骚客、公子贵妇时常踏足的地方。

凤娘说了:[这些人自诩清高,都装模作样得很,而装得久了,脸面就下不来了,只要你做足表面功夫,铺了铁定能赚钱。]

7

琴娘听了凤娘的话,把门面布置得简单而雅致。

而她自己每日素面朝天,不施粉黛,只穿着白绩袄绿绉纱裙,腰间束一条黄丝带。

远远看去,就跟一枝春日梨花似的,清新又艳丽,风流又不俗。

果然,到了九月底结算,铺子居然赚了三十多两银子。

琴娘的腿喜到发软,但手却丝丝没软。

第二日,她照样把茶点做得花里胡哨,价格标得高高的,高得令人瞠目结舌。

可说来也怪,价格再高,也有贵人来买。

还真被凤娘说着了啊。

凤娘借口吃惯了琴娘做的糕点,每日都让婢子前来采买。

有时客人们去院子里,她也会在他们面前无意间夸赞陵花江旁的那间茶点铺子。

久而久之,茶点铺渐渐有了点名声。

于是琴娘雇了一个机灵的小厮,每日专门负责往大户人家送刚出炉的新鲜点心。

当然了,开门做生意,自然不会一直顺风顺水。

毕竟琴娘说过,她的命数是[起落起落起落落落落落]。

茶点铺开张的第二年,京城里昏聩多病的老皇帝死了,朝廷下令民间百日内不得奏乐。

陵花江畔最多的就是花船戏园,禁令一下,沿江安静如鸡,连出行的人都少了多半。

无奈之下,琴娘只能把铺子暂时关了。

[一个只会嫖的糟老头子,活着时不干好事,死了也得坑老百姓一把。真是活见鬼了!]

长夜漫漫,她心疼白花花的银子,因此不住嘴地低声咒骂。

我好言安慰:[你就当是歇三个月。]

[我不!我不想歇!我就想赚银子!]

[凤姨那一百两不是还完了吗?]

琴娘幽幽地叹气:[大名府那边,我有两个多月没寄银子过去了。]

自从茶点铺开张,琴娘往大名府跑得就少了些。

但她每两个月都会托人寄银子给张牢头,求张牢头买点吃食、日用品和书籍给我爹娘兄弟。

其实她一个人撑着茶点铺很累的,可她却执意不许我帮忙。

[你记住,你是周府的千金小姐,你的手是用来翻书写字的,不是做粗活的。]

我不服,总是偷偷帮忙,还跟她霆嘴:[哪里还有周府?]

陵水县的那个周府早就被抄了。

还哪来的周府?

可谁料,这句话却像戳中了琴娘的肺管了般,她忽地就就怒了。

她双眼猩红地对我吼了一句:[周家人在,周府就在!周府在,我李琴娘就有归处!]

琴娘一向嘻嘻哈哈,在我面前从未动过怒。

这是唯一的一次。

然而吼完我,她很快就抱着我失声痛哭起来。

[你爹娘什么时候能放出来啊?我要撑不住了。]

待到陵花江畔再次热闹起来,已然是显春二年三月的事了。

这一冬,老百姓在家都憋坏了。所以一开春,人人都携妻带子地来江边踏春。

初春火气爆,一位大官人不知怎的,突然对琴娘发起难来。

他非说茶点铺的金丝乳糕有股重重的苦味。

琴娘百般解释,又承诺做盘新的不收银两。

可那人却死活不肯,非要给个说法才行。

眼见着琴娘要自乱阵脚,我戴上帷帽,款款自后院走到了前殿。

我朝那大官人屈身福了福,我朝他温声道: [这位官人眉目暗沉,可是常年睡不安稳?]

那人一愣:[正是。]

[您素日是否有心悸气短之症?]

[不错。]

我示意他坐下,以手帕覆其腕,将手指轻轻搭在了他的脉上。

[您的脉象,直起直落,宛如弓弦,是肝郁气滞之相。有此脉者,十中有九,夜半难寐、气短胸滞、随怒随喜,且有口苦之症。]

那官人被说得心急:[那可有救?]

我笑:[您是大富大贵长寿之貌,此症自然是可解的。只是我到底年少,开的方子您未必信,出门左行,隔二间铺面便是回春堂,您可移步回春堂找郎中讨个方子,想必不出数月,您自然神清气爽,再无任何不足的。]

官人大喜,指着我问琴娘:[这是你的什么人?]

我抢在琴娘面前答他:[她是我娘。]

[哈哈哈,怪不得。掌柜的是好人才,你的女儿自然也差不了。告辞了!]

他掏出茶点钱放到桌上,一抱拳,款款出门向左而去。

待他出门走出了好远,琴娘仍愣愣地望着我。

她问:[你方才唤我什么?]

我掀开帷帽:[你不是听见了吗?]

琴娘的脸登时红了,她带着七分欢喜三分气地嗔道: [我不是你娘,你有娘,日后不要再这么唤我。]

我冷哼:[那唤你什么?]

[还唤[姨] 。]

我朝她撇撇嘴,丢下一句[行吧,娘] ,然后扭身就回了后院。

其实我哪懂诊脉,那番话不过是在书本中曾经读过,然后随口胡诌的,没想到还真帮琴娘解了围。

这更坚定了琴娘的心,她说她吃亏就吃亏在不识字,嘱我每日都留在后院读书。

一夜,在烛火下为我缝衣裙时,她忽然抬头问:[那年你生辰,凤娘读的是哪句诗?]

我想了想,随口读与她听:

[慈母手中线,游了身上衣,临行密密缝,意恐迟迟归。]

[意恐迟迟归。]

琴娘默默喃喃着这句话,不知怎的,忽然于烛下红了眼眶。

她素来话多,可那夜,无论我怎么问,她都不肯说她为何而流泪。

是为自己,抑或为我,还是——

为她深藏于心底的那个人。

显春二年秋,琴娘的命数又[落落落落落]了。

因为刚登基二年的皇帝又死了。

黄泉路上无老少,原本死也不是件新奇事。

但这事奇就奇在,皇帝是被一群十六七岁的宫女集体勒死的。

皇帝荒淫,身子早在为皇子时就亏空了,于是称帝后他听信大宦官刘奇之言,寻了一位会炼丹的道士进宫。

道士说以处了经血入丹,可助龙威大展。

皇帝大喜,当即阖宫搜寻处了经血。

为保经血纯净,他还下令不允经期的宫女进食,偷吃者重罚。

时间,宫女人人自危,死伤者达百人之多。

退一步是死,进一步亦是死,最终,忍无可忍的宫女们在进退之间,果决地选择了进。

女了如水,大生案弱,可那帮男人忘水亦可以化为滔大共水,通急能淹没高堂,毁掉一切腌臜。

皇帝驾崩当日,内阁大臣杨颂以[祸纲十宗罪]将刘奇一党一网打尽,并辅佐十五岁的太子成了江山新主。

谁当皇帝,远在月陵县的琴娘其实并不关心。

她气的是,茶点铺子又要关门了!

8

这一年初冬,大名府监牢那边传来了一个好消息。

我周家人终于要出来了。

得到消息后,琴娘喜得跟得了诰命似的,当即雇了辆马车带着我赶往大名府。

可爹娘自狱中出来后,却没能与我们一起回月陵县。

因为朝廷有旨,命他携全家即刻前往阎州上任。

阎州穷山恶水,毒障层层,向来是朝廷流放囚犯之所,也是行商们宁愿多走几百里的路也要绕行的地方。

离别时,琴娘蹲地掩面大哭。

[主君、大娘子,你们就带我和荷姐儿一起去阎州吧,别再把我俩孤零委地抛在外面。]

我那鬓发染霜的娘轻轻将她扶起,紧紧握着她的手含泪道:[琴娘,此去阎州,九死一生,倘若我们有不测,荷姐儿便是周家唯一的血脉。其实,若不是旨意上写明要周家四口同行,连越哥儿和玄哥儿,我也是要拜托你的。你的大恩,我们周家记下了。]

[大娘子——]

这一席话,彻底绝了琴娘的念想。

她紧紧扯着我娘的袖子,热泪滚滚,仰天哀号,心痛得直跺脚。

可是跺脚也不行啊,因为我娘说得在理。

此一趟,是生离,或是死别,都是未知之数。

难不成明知是死路,还要不顾生死,一家人齐齐整整地上路吗?

在我们不舍的眼泪里,周家人坐着一辆马车走了。

大名府城外,琴娘一路追着车,发髻乱了,衣裙破了,鞋子也丢了。

最终,马车越来越远,越来越小,直至变成一个黑点,消失在初冬漫天的黄土里。

而琴娘也终于倒在冰冷的十地上,任悲哀掩了声息。

千里黄云白日瞧,北风吹雁雪纷纷。

想那一日陵花江畔,探花郎舍身相救,娼门女起死回生。

谁会料时隔六年,居然兜兜转转,命运尽是生死之劫呢?

琴娘带我回到月陵县后,凤娘也搬到了茶点铺与我们同住。

自从二年前死过一回,凤娘就渐新心灰意冷了。

最近一年,她更是洗尽铅华,闭门谢客,每日只顾素面朝天地在房内读书。

陈妈妈急得跟什么似的,在她面前伏低做小好话说尽。

可反娘皆无动于衷,执意不肯再接客。

风尘多年,她私下里攒了千两银,趁陈妈妈恼羞之际,她提出要自己为自己赎身。

陈妈妈见她心意已决,也不愿彻底与凤娘撕破脸,最终拿着银子半推半就地答应了。

听闻凤娘从了良,琴娘欢天喜地地把她接到了茶点铺子。

这对欢喜冤家,终于又可以混在一起互相斗嘴了。

琴娘爱学凤娘:[生亦何欢,死亦何苦。]

凤娘爱学琴娘:[起落起落起落落落落落。]

互相揭完短,这两个人便乐到捧腹,滚到榻上直嚷嚷着肚子疼。

每每这时,我都捧着书卷叹着气道:[哎,两个都疯了。]

万徽二年春,我爹来信说全家已经在阎州安顿下来,万幸,途中有惊无险。

他还说,他在当地办了两家学堂,附近州县有很多学子都纷纷慕名而往,他很是欣慰。

我读信给琴娘听,琴娘美得当场哼起了小曲儿。

曲罢了,她得意洋洋地道:[主君就是有本事,不愧是当年的探花郎。]

旁做香球的凤娘抿唇含笑不语。

琴娘瞪她:[你笑啥?]

凤娘道:[我笑有的人啊,每日早晚跪在菩萨面前祈祷,菩萨终于显灵了。]

[哈哈,我劝你也别再拜二清祖师,目后与我一起跪菩萨吧。]

琴娘与反娘闹够了,便催我去给我爹写回信。

我写得一手绝美的簪花小楷,是凤娘当初教我的。

我在烛火下摊开纸张,凝眉提笔写字,她们二人便在一旁静静地摇扇望着我。

不知过了多久,凤娘忽然叹息道: [一晃荷姐儿今年已十三岁,长成大姑娘了。]

琴娘一时也惆怅起来:[我们也老了。]

[怎能不老,你与我都二十七岁了。若是正经人家的女子,这个年纪早已儿女绕膝。]

[哼,当娘有什么好? 生产是一道鬼门关,我可怕死。]

[可无儿无女,日后你坟前连个哭丧烧纸的都没有。]

[那你就去生。]

[我才不生,我修仙论道,日后是要去紫府做仙人的。]

我写完回信,听见她们的话,在一旁忍不住[咯咯咯]地笑出了声。

[放心吧,日后我定然带着儿孙,去你们的坟前哭丧、烧纸。]

闻听此言,琴娘和凤娘同时挑眉怒了,她们齐齐起身来掐我的嘴:[没羞没臊的小坏蛋,这是咒我们死呢!]

茶点铺的生意一直时好时坏。

好的时候,一天能赚十两银。不好时,赚十文都很勉强,而目还是赊账。

只因皇室这几年跟中了邪似的,去年太后葬,今年亲王故,明年又指不定哪个皇子殁了的。

琴娘愁得跟大冤种似的:[这是黄鼠狼专咬病鸭子啊!]

但幸好,以杨颂为首的内阁一党除奸佞、振朝纲,年轻的皇帝也一心图治,如今朝堂之上毒障渐散,重现清明,老百姓的日子也眼见着有了盼头。

万徽四年春,内阁杨颂病故,与他交好的陈阁老成了新一任首辅陈阁老爱才惜才,他上任的第一件事,就是把远在阎州任知县一职的学生周椿堂调回了京城做刑部侍郎。

我父周椿堂,倾荡磊落,霜雪之姿,文星盖世,寰中少有。

阎州一百年内从未有人进士及第,而我父在阎州仅三年有余,阎州便破天荒出了两名及第的举子。

一名被赐[进士出身],一名被赐[同进士出身]。

阎州百姓感念我父的德政,在当地建了许多椿堂桥、椿堂路、椿堂井。

而我周家四口离开阎州时,百姓们更是垂泪相送,一送便送出了三十里。

得到喜讯的琴娘,乐得三天三夜没合眼。

她当即决定关掉茶点铺子,早点收拾行襄带我回京城。

凤娘万般嫌弃她:[你瞎急什么? 周侍郎还在回京的路上呢。]

琴娘嘻嘻哈哈地手忙脚乱:[我急了吗? 我急了吗? 我急了吗?]

我爹七月中旬到的京城,八月初就派我兄长周越来到了月陵县。

我兄长不仅人来了,还带来一张薄薄的平反诏书。

那诏书是送给凤娘的。

9

凤娘在接到诏书之后,哭得二天一夜没合眼。

是苦尽甘来的泪水啊。

我爹是个寡言少语却重情重义之人,他感念凤娘多年来对我的教抚之恩,到刑部的第一件事就是翻阅卷宗,为凤娘之父杜大人平了反。

凤娘她,再也不是罪臣之女了。

我娘对我兄长千叮咛万嘱咐,一定要把琴娘和凤娘都接到京城,可凤娘很是犹豫。

[如今我心愿已了,心结全无,余生只愿粗茶淡饭,读经论道。]

可琴娘不干啊,她紧紧拽着凤娘的衣袖不放:

[你想做道姑?行啊!京城就有玉泉观,你做道姑就去那里做,绝不能离我太远。反正我生是周家的人,死是周家的鬼,我是一定要到京城去的。]

凤娘挣扎:[你为何总盯着我不放?]

[废话! 没了你,我笑话谁去啊? 生亦何欢,死亦何苦。]

凤娘不服:[你起落起落起落落落落落。]

琴娘[哈哈哈哈]捧着肚子笑得会了气:

[此番回京,我李琴娘彻底翻身了,再也不会落落落落落了!]

我兄长是礼仪之人,他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,忍不住扯着我的袖子悄悄问: [她们经常如此吗?]

我拍拍他的肩膀:[你要早些习惯。]

兄长怔然,随即发自肺腑地感慨道:[至情至性,真乃世间奇女子。]

凤娘到底还是拧不过琴娘,被琴娘生拉硬拽拖上了回京的马车。

京城的侍郎府门前,我娘早就带领着一众下人翘首以待了。

一别多年,我娘一见琴娘和凤娘,便紧紧握住了她们的手。

[两位好妹妹,两位贵人,我们周家终于把你们给盼来了。]

这一声[妹妹],令琴娘和凤娘同时一愣,旋即,两人的眼眶都红了。

李琴娘这一生只有一个执念,那就是重归周府。

只因于周府做厨娘的那半年,是她前半生中唯一的光亮。

踏实、安心、暗戳戳的欢喜,在这里她不是娼妓,不是妾,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。

而如今时隔近十年,她又过上了这样的好日子。

我娘视她们为姐妹,将她们的院子安排在离她最近的地方,吃喝用度都是最好的,还派了几个婢子在身边伺候。

我娘几番感慨地对琴娘道:[多年前我迷了心肠,不仅冤枉了你,还将你赶出了周府。可你不计前嫌地将荷姐儿抚养成人,你是我们周家的大恩人啊。辛劳了多年,你也累了,日后你就留在府里享福吧。]

琴娘表面[嗯嗯嗯、是是是],可扭头就偷偷跑进小厨房去做糕点。

[主君爱吃荷花酥,大娘子爱吃糯米糕,两位哥儿爱吃甜津津的金乳团,荷姐儿不挑嘴,香的甜的苦的咸的全爱吃。哎呀,入口的糕点,旁人做的我不放心呐。]

她总是如此说。

初冬时节,我兄长周越与陈阁老家的嫡孙女成了婚,我幼弟周玄进宫做了御前伴读。

如此一来,我也成了京城贵女中炙手可热的人。

我实然间忙了起来,今儿个尚书家的小姐约我赏梅,明儿个祭酒家的千金约我喝茶,因着性情直率颇通世故,贵女们都愿与我交好。

既然交好,自然就有人问我这多年的经历。

每每这时,我都大大方方地承认:[我是由两个市井女子养大的,她们至情至性,一个性子极冷心肠却极热,一个动不动就哭,却总是替我遮风挡雨。]

贵女们听闻我于市井中长大,总会垂眸叹一句:[你定然吃了很多苦吧?]

其实我娘也这么问过我.

我于六岁离开她,十五岁又重回周府,这九年的母爱空隙,她总想为我填平.

她固执地认定,一个六岁的孩子骤然离开亲娘,总归是一件凄惨事。

可是这九年,我过得真的挺好的。

一日三餐,能饱腹;素衣净袜,不受寒;虽然于市井中寄人篱下,却也养得十指不沾阳春水。

能遇到琴娘和凤娘,是我的福气。

但我娘觉得我的福气不该止步于此。

所以她联合我长嫂陈氏,非常积极地要为我寻一门好亲事。

可接连相看了三四个,我都没有遇到可心的郎君。

我娘急了,琴娘也急了。

琴娘急赤白脸地问:[你该不会着了凤娘的魔吧,你可千万别学她啊。]

凤娘自从来了京城,隔二差五就往玉泉观跑,每回都要小住三五天。

受那那些道姑的影响,她如今的性情更恬淡飘逸了。

琴娘真怕凤娘日后的坟前无人烧纸,因此劝她寻个郎君嫁了。

可凤娘却嫌弃地道:[呵呵,男人。如今我一见男子便觉浊臭逼人,此话日后可休要再提。]

琴娘讪讪地道:[世间男子,亦有好的。]

凤娘斜眸:[谁?]

琴娘顿时不语。

凤娘立即狠狠[呸]了她一句:[敢爱不敢说的怂货!]

在周府,最蜜里调油的就是我兄长和嫂子。

我兄长的模样性情酷似我爹,但以他秀才郎的身份,原本是无法与名门出身的嫂子相配的。可我们周家有个别家比不了的优势,那就是,我们周家的男子不纳妾。

听说这是从我曾祖父那里传下来的规矩。

一生一世一双人,曾祖父做到了,祖父做到了,看样子我爹也能做到。

我爹娘十几年风雨同舟,恩爱不移。

我娘性子虽强势,但也着实能干,周府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,当年即便在狱中,她也将两个儿子教育得很好。

而我爹是个如玉如琢的清正君子,平生最是洁身自爱,不仅没有妾室和二房,连秦楼楚馆都不曾踏足过。

有我爹做榜样,我兄长对嫂子那是百般体贴温柔。

他二人赌书泼茶、相敬如宾,真真是一对神仙小眷侣。

我嫂子爱屋及乌,对我的亲事也极为上心。

她将京中子弟的底细搜寻了个遍,终于将目光锁定在平阳公主的嫡孙卫九郎身上。那卫九郎我曾见过。

他有岩玉孤松之姿,崭崎雅怀之态,且他幼时也曾流落市井,始终对贫苦人有悲悯之心。

而这样的郎君,正是我想要的。

10

我与九郎成婚后,凤娘去玉泉观做了道姑,

这把琴娘给孤单得哟。

为解寂寞,她养了一只名唤[大起]的白猫。

大起很调皮,每日在周府窜来窜去地偷鱼吃。

有一日,大起不知怎的跑到我爹的书房去捣乱,还打翻了我爹一方新买的名贵现台。

我爹将大起送还与她时,琴娘窘得满面通红,恨不得立即将大起丢出去。

可我爹却含笑伸手阻止了她: [只是一方砚台,何须如此。]

琴娘那日不知被什么鬼上身了,我爹一笑,她竟然当场怔住,过了一炷香的时间,她突然屏息翻眼,直直晕倒在了地上。

琴娘闹了个大笑话。

她竟然在我爹面前中暑了。

这把琴娘给窘得啊,好几个月在府中遇到我爹,都红着脸躲着走。

我回府听说了这桩事,在锦榻上笑得滚来滚去。

[哈哈哈哈,你可彻底现眼了。]

琴娘伸手就要捧我:[你这个小油嘴,惯会嘲笑我。]

我想接琴娘去卫府住,可她每每都断然拒绝:[我好不容易才重回周府,可再不离开了。]

我娘这两年为着琴娘的事儿没少操心。

[哎,琴娘还年轻着呢,她对咱家有恩,总不能这么糊里糊涂地误了她的终身。不然,我去跟你爹商量商量?]

我娘其实也很为难,但是她愿意成全琴娘。

于是我娘笑语吟吟地去了琴娘的屋子:[好妹妹,我知道你的心思,不如——]

谁料,她刚一开口,琴娘就[噗通]一声跪倒在了她的身前:

[大娘子,琴娘只求能在周府终老,其余无所求。您、您别说了。]

我娘一愣:[你知道我想说什么?]

琴娘含泪点头:[琴娘知道。]

[可是——]

[琴娘心甘情愿。]

我娘哭了,哭得像泪人一般,她挠起琴娘的手反复喃喃: [琴娘啊琴娘,你因何这般傻!]

凤娘穿着淄色道袍来周府探望琴娘时,琴娘得意洋洋地对她道: [大娘子说我傻,其实我才不傻呢。我一个娼门里爬出来的人,如今能在侍郎府里吃香喝辣使奴唤婢,主母还视我如亲姐妹,我能是傻了?]

凤娘冷笑:[你奸、你滑、你最有心眼了。]

[哈哈,是吧!]

凤娘住了两日就要走,琴娘舍不得,嘱她要常来。

反娘正色道:[哪户正经人家有道姑三天两头穿堂入户的?]

琴娘顿时蔫了:[哎,你走了,荷姐儿也走了,如今只有大起日夜陪着我了。]

说归说,反娘到底心有不忍,每月都会来周府住两日。

直到万徽二十四年春。

那个春天,琴娘左等她不来,右等她不来,派人去玉泉观一问,玉泉观的人说凤梧道人上个月外出云游,至今末归。

琴娘慌了,在日夜不安中又等了数月。

可凤娘再也没回来。

凤凰鸣矣,于彼高冈,梧桐生矣,于彼朝阳。

那个如凤凰般冷傲、如梧桐般高洁的绝世女子,她大概,真的厌倦了尘世,去紫府神宫做仙人了吧。

凤娘去后,琴娘一病不起。

她躺在榻上,眼窝深陷,登发染霜,连茶水都喂不进去了。

我守在她床边,紧紧握着她的手含泪道:[我爹就要下朝啦,你千万要再等一等啊。]

提到我爹,琴娘的脸颊露出一丝少女思春般的羞涩。

她微微睁开了浑浊的眼。

她看见了。

她看见那一年陵花江畔,身着月白色长衫的探花郎跃身一纵,将她自江中救起。

她看见大名府的监牢里,他登散须长却端坐如松,手中还捧着泛黄的书卷。

她看见周府的书房门外,他与调皮的白猫撞个满怀,然后含笑抱起猫递过来。

她还看见,她等了很久很久,他终于匆匆而来,焦急间连青色官服尚未来得及换。

此番,他终于为她而来,可她的一生却走到了尽头。

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;情之所至,生者可以死,死者可以生。

这一生啊,她未曾吐露半个[爱]字,却爱他爱到入骨。

入骨了啊。

琴娘一生的执念就是周府,她去世后,牌位被我爹娘安放到了周家的祠堂,日后受世代周氏子孙香火。

凤娘的衣冠在玉泉观,我便把琴娘安葬在了玉泉山。

我想着,如此,她和凤娘这对欢喜冤家便可以在地下继续打牙犯嘴、互相揭短了。

如果在泉下相见,琴娘一定会笑话凤娘:[生亦何欢,死亦何苦。]

凤娘也一定会不甘示弱:[起落起落起落落落落落。]

想到此,我又哭又笑,大颗大颗的泪珠垂下来,泅湿了坟前的片片黄纸。

我与九郎的幼子贞哥儿已经十岁。

他见我又哭又笑,忍不住好奇地问:[娘,这坟里埋的是谁?]

我道:[是你的外祖母。]

贞哥儿不解:[周府里的才是外祖母啊。]

玉泉山林繁霸胜,山花烂漫。

一阵轻风拂过,百鸟争鸣,叽叽喳喳,像极了昔日的旧时光。

我挽着贞哥儿的手,迎风含笑道:[她也是。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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